祁连山北麓，雪崩后第十天。
三月的阳光软绵绵的，照在雪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。
山谷里，几万吨积雪把原本的岩羊通道堵了个严实。
雪块压实后硬得像水泥，得等到六月才能化开。
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崖壁上，一只雌性雪豹趴在岩石后面。
它的四爪深深嵌入岩缝，在近乎垂直的崖面上如履平地。
这是雪豹的看家本领——它们能在七十度的陡坡上追捕猎物，在悬崖峭壁间跳跃如飞。
它已经三天没进食了。肚皮贴着脊梁骨，两个奶头还在滴奶水。
山洞里，两只幼崽嗷嗷待哺。
往年这时候，岩羊会沿着山脊线北上。
雪豹只需守在必经之路上，总能逮住一两只落单的。
可今年不行了，雪崩改变了一切。
雪豹舔了舔干裂的鼻头，视线投向山下。
牧场在海拔三千米的缓坡上。
女牧民卓玛正在给新生的羊羔打耳标。
三十二岁，皮肤晒得黝黑，手上全是老茧。
丈夫去县城卖羊毛了，要半个月才回来。
四条牧羊犬趴在羊圈外打盹。
都是土狗，但在高原上长大，耐力惊人。
领头的黑狗叫铁蛋，八岁了，打跑过狼，咬死过狐狸。
下午三点，铁蛋突然竖起耳朵。
它闻到了陌生的味道。不是狼，不是熊，而是一种更危险的气息。
雪豹在距羊群两百米的山坡上潜伏。
它选了块凸起的岩石，趴伏时后腿微曲，随时能弹跳。
这是在崖壁生活养成的习惯，永远为下一跳做准备。
它的斑纹和岩石融为一体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风向很好，从羊群吹向它。
羊膻味刺激着它的胃，口水不自觉地流下来。
雪豹选中了目标——一只刚断奶的小羊羔，在羊群边缘吃草。
它压低身子，肚皮几乎贴着地面。
每一步都踩在岩石上，避免发出声响。
爪子抓地的力道恰到好处，这是常年在峭壁上行走练出来的功夫。
尾巴保持平衡，像一条毛茸茸的舵。
一百五十米，一百米，八十米。
铁蛋站了起来，鼻子在空气中嗅探。其他三条狗也警觉起来。
就在这时，小羊羔离群了。它看到一丛嫩草，蹦跳着过去。
雪豹动了。
四条腿同时发力，身子像离弦的箭。
三十米的距离，它只用了两秒。
利爪扣住羊羔的后背，尖牙咬向脖子。
羊羔连叫都没叫出来，就断了气。
铁蛋的吠叫声震天响。
四条狗呈扇形包抄过来。
它们不敢正面进攻，而是不停地佯攻、后退，试图消耗雪豹的体力。
雪豹叼着羊羔，想往山上撤。但狗群切断了退路。
铁蛋冲在最前面。它假装扑咬，等雪豹回头反击时又跳开。
另一条黄狗趁机从侧面咬了一口，在雪豹后腿上留下两个血洞。
雪豹怒了。它放下羊羔，弓起背，龇出獠牙。
一声低吼，震得狗群后退几步。
但狗的优势在于数量和耐力。
它们轮流进攻，不给雪豹喘息的机会。
卓玛听到动静，抓起挂在帐篷里的猎枪跑出来。
砰——！
枪声在山谷里回荡。卓玛对空鸣枪，想吓退雪豹。
雪豹被枪声震得一哆嗦，但没有松口。
它死死咬着羊羔，眼睛盯着逐渐逼近的人和狗。
退路是崖壁——对别的动物是死路，对雪豹却是另一种可能。
卓玛端起枪瞄准。她是个好枪手，这个距离打中不难。
但她犹豫了。
雪豹的肚子瘪得厉害，肋骨根根分明。
更重要的是，它的奶头还在滴奶——这是只哺乳期的母兽。
嗷呜——
铁蛋又扑了上去。
雪豹一爪子拍在狗头上，铁蛋翻了个跟头。
但其他三条狗趁机咬住了雪豹的后腿和尾巴。
形势急转直下。
雪豹拖着羊羔和三条狗，一步步退向悬崖边。
身后是百米深渊，前面是人和狗。
左边是陡坡，右边是乱石。
无路可逃。
卓玛又开了一枪，子弹打在雪豹脚边的石头上，碎石飞溅。
“放下羊羔，快走！”她用藏语喊。
雪豹当然听不懂。它只知道，这只羊羔是幼崽的活路。
松口，就意味着幼崽要饿死。
狗群步步紧逼。铁蛋的嘴角还在流血，但眼神更凶了。
雪豹退到了崖边。后爪探了探边缘，爪尖感受着岩石的质地。
小石子哗啦啦往下掉。
卓玛准备开第三枪时，雪豹做了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。
它转过身，面对深渊，后腿猛地一蹬——
带着羊羔跳下了悬崖。
这不是自杀，而是精确计算。
雪豹的眼睛在跳跃瞬间就锁定了目标——五十米下方那个它来时就注意到的岩台。
卓玛和狗群冲到崖边，只看到雪豹在半空中舒展四肢，尾巴像降落伞一样张开。
雪豹准确地落在岩台上，四爪同时抓地，像吸盘一样牢牢扣住岩面。
打了个滚，卸去冲力。然后叼起摔得七零八落的羊羔，一瘸一拐消失在乱石间。
整个过程不到十秒。
卓玛放下枪，愣了很久。
铁蛋在崖边狂吠，其他狗也跟着叫。
但它们不敢跳，也不可能跳。
这是雪豹的绝技——千万年进化出的崖壁生存能力，不是平原动物能学的。
太阳西斜，把雪山染成金色。
卓玛数了数羊群，一百二十三只，少了一只最小的。
她叹了口气，赶着羊群回圈。
晚上躺在帐篷里，她想起雪豹的眼神。
那不是凶狠，而是绝望中的坚定。
第二天，她在悬崖下方找到了血迹和几撮灰白色的毛。
顺着血迹能看出，雪豹是一瘸一拐走的，但终究是走了。
往后的日子，卓玛偶尔会在山顶看到雪豹的身影。
她再没开过枪。
雪崩终究会化，路终究会通。
但在此之前，每个生命都在想办法活下去。
雪豹下山，不是贪婪，是无奈。
人类守护，不是残忍，是责任。
都没错，也都不容易。
正如老人说的：山有山的难处，人有人的苦衷。雪豹跳崖，是拿命换命。牧民开枪，是守生计的。
灾难面前，众生平等。
活着，就是最大的道理。
千古以来，概莫如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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